煙雨鳳凰行
朱克儉
枕一夜車輪與鐵軌的撞擊,睜眼便到了煙雨如夢的邊城——鳳凰。
沒想到夢會如此遼遠。黃絲橋的城堡箭垛,競沐浴過一千四百年前盛唐的夕陽?六百米方城守望的渭陽,與唐詩中如畫的西北渭城,是純粹的一字巧合,還是另有神秘的姻緣?
沒想到夢會如此奇險。大明萬里長城擋不住塞北鐵騎的長驅直人,何以又在這腹地依山累石,連綴起數百里刀疤似的南部邊墻?仰視足以落帽,登高十步一喘,腳踏城頂俯瞰茫茫云霧時,心也隨之茫然:何方為內?何方為外?城下枯骨,敵我何在?
沒想到夢會如此迷離。古戰場的廢墟,如朝代更迭的殘印,止不住年復一年的山青和水秀;一江沱水,與時光共流淌,而厚積如河堤片石,質樸如吊腳樓支柱,淳香如粗瓷碗米酒的民風中,又何嘗沒有風雨橋邊南來北往的假古董似的偽作和贗品?
但鳳凰絕非偽作和贗品,而是一幅輾轉破損后裝裱失善的稀世珍藏!
真跡有些斑駁,斑駁的真跡中有條集千古靈氣以凈化人心的小路。
所有喧囂而來的汽車駛至沈從文廣場都屏住了呼吸。人們彎腰下車,走進這位中國最具國際聲望鄉土作家的故居,摸著他寫下至純人性的白色大理石嵌面書桌,然后隨著他當年的腳步,在石板巷內留下悠遠的回聲,出城門,下渡口,乘瘦長的小木船順沱江撐篙而行。兩岸古塔、水車、吊腳樓倒影微顫,遠處煙雨空漾透出無盡的青翠,小船激起浪花連落幾個灘后,徐徐靠岸。上岸是極幽靜的聽濤山:松姿百態,泉流如泣。沿宛然曲徑拾階而上,有一掌很小的平地,豎著一塊自然形態的五彩石——這便是一代文學宗師的墓地。他的骨灰,一半撒在沱江,一半埋在這里。
石碑正面,刻著先生的手跡: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背面,刻有他妻妹的挽辭: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碑下滿是一束束金燦燦的野菊。采自鄉間,獻自真情。花是從沿岸的孩子們手里買的,也許,旋即又會轉至岸邊孩子的手里。我想,這并不違先生之靈,他愿以此將世人的敬意,滋養和他兒時一樣叩問人生的童心。
從故居到墓地,這條幾乎穿越一個世紀的人生長途,一步一個傳奇。
幼小失學;少年從軍;尋夢京都窮困潦倒;得郁達夫救助而震驚文壇;就在國外醞釀其諾貝爾獎提名時,卻在國內被打入冷宮;爾后研究民族服飾近半個世紀,填補史學一大空白。
相傳有則軼聞,一次文代會,某著名作家劃為右派,所遇老友皆惟恐避之不及。當她孤零零等候公車時,遇沈先生笑臉,她卻轉眼旁顧。由此不難想象沈先生感受過的世態炎涼,但正是這笑對人生的襟懷,使先生的舊作在活埋半個多世紀后,仍不失凈化心靈的藝術魅力,重新引發了國內外的熱切關注。
在曲徑登高的半腰,有塊與墓碑相呼應的石刻,上書黃永玉少有的狂草:
一個戰士要不戰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
字里行間透著縱酒佯狂的蒼涼。
黃永玉是沈先生的表侄。這位自稱無愁河上流浪漢的游子,迷時師渡,悟時自渡,在先生像古文物被埋藏的半個世紀里,他以同樣的才情和不同的個性續寫著新的傳奇。此刻,已年逾古稀的他,仍在用獨樹一幟的藝術征戰世界,而為他打開世界的前輩,已回到夢魂縈繞的故鄉。
我猛地想起故居那幅最后回家的照片:先生坐在河邊臨風遠眺,他永遠美麗的妻子從后面走來,深情地為他整理衣領。而就在這不經意的一瞬,攝影師咔嚓按下了快門:一對白發情侶應聲轉向鏡頭,在世間留下了永恒的微笑。
這笑,仿佛浮現在五彩石上。
煙雨沾濕了我一身,待摩肩接踵的人流稍給我一個獨自面對先生的機緣,我默默的俯下身子,添上了一束早已捂得溫熱的小花。
先生行跡,是鳳凰的縮影。
地球上這方郵票大小般的熱土,因成為先生的夢源和歸宿,吸引著越來越多的遠客紛至沓來。城頭、巷尾、江邊、塔下,到處支著畫板和鏡頭,到處閃著藝術家驚異的目光。古老的吊腳樓喲,何以承載如此的鐘情? 揮別這遠山孤城時,心中多了個雨后彩虹似鳳凰涅粲的夢想。
游人游記
煙雨鳳凰行
上一篇:鳳凰今賦 下一篇:浮生半世紀 靈犀系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