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一個藏了四千年的“獨立王國”

　　山總在那里，讓我們看見。

　　西北望，是刺向蒼穹的串串驚嘆號張家界；西南望，是秀麗圓潤的崀山；南望，是起伏連綿的南岳和神秘莫測的莽山；東望，是巍然傲立的湖南第一峰酃峰，它們都以高聳的姿態讓我們仰望。

　　梅山是山嗎？為什么我們看不見她的形狀？梅山沒有山？為什么那么多人自稱梅山人？為什么所有的苗瑤人都信仰梅山神？為什么那些散居四海的瑤人離世前都念念不忘要回到梅山去？

　　梅山到底在哪里？

　　 一 飛地、國中之國、開滿梅花的地方5000年，一個王國的面紗才徐徐揭開

　　梅山，是一座我們俯視才能看見的山。

　　它藏在歷史里。據《安化縣志》和《湖南通志》記載，它是漢代長沙王吳芮的部將梅鋗的封地，其地在新化和安化。而《宋史》更詳細：“梅山峒蠻，舊不與中國通，其地東接潭，南接邵，其西則辰，其北則鼎”。據研究梅山文化的專家仔細比照，一致認定：范圍包括今天的長沙、湘潭、益陽、常德、懷化、婁底、邵陽等市25個縣級行政區域的全部或部分，總面積達5萬平方公里。

　　它藏在學者研究里。著名民俗專家、北京師范大學教授陳子艾論證，梅山是中華民族三祖之一蚩尤部族的世居地之一。湖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梅山文化研究委員會主任委員李新吾有理有據：神農氏族的炎帝和蚩尤雖然被黃帝打敗了，但在湖南中部保留了最后一塊世外桃源式的“飛地”，這就是梅山。這完全是一個“國中之國”，直至黃帝的北方王朝發展了4000年，到公元1072年宋神宗開梅山才融入“大一統”的政治版圖。

　　奇怪的是，歲月又悄悄溜走了差不多一個千年，梅山依然隱在暗處。今天，我們深呼吸，莊重地、緩緩地，來揭開一張蒙了5000年的面紗。

　　打開地圖，手指畫出一個圈，停?。弘y道，梅山就是芙蓉國的心臟？就在我們的腳下？在洞庭、澧水、沅江、湘江的懷抱里，資水如蛇蜿蜒，雪峰山東西斜穿，山水相融，如一把巨大的鐵叉，插在湖南的心臟。為何她以這樣獨特的姿態聳立了5000年，我們卻毫不知曉？邵陽市九三學社研究梅山文化的馬鐵鷹老師給了我們一個更浪漫的想象：隆回和安化有梅子井、梅子嶺、梅家沖、梅子灣、梅子園的地名近百處，梅山地區曾經生長著一片廣闊的梅林，寒冬，漫山遍野都是怒放的紅梅……

　　出發，我們去尋找梅山。

　　二 資水、茶馬古道、大熊山5萬平方公里，一個走不出的巨大迷宮

　　從長沙往西，沿資水，過雪峰，我們走進梅山的腹地：安化、隆回、新化去探尋一個王國的秘密。

　　把貌似平庸的湘中重新打量，密碼其實散落了一地，滾落在我們熟視無睹的地方。

　　打桃江、安化、新化、冷水江、隆回、雙峰走過，民居的屋檐大多長著兩只彎而有力的角，他們是頭上長角的蚩尤部族的后裔（冷水江市還被中國民協命名為中國蚩尤文化保護基地）；堂屋神龕上供奉著梅王助福正神（帶領梅山人反抗朝廷統治的首領扶漢陽）；人們信奉著同一個獵神：兩腳朝天倒立行走，眼睛鼓鼓的張五郎。那些繁復神秘的“梅山教”儺戲巫術更是遍及我們走過的任一地方，那些原始的楓樹崇拜、蝴蝶符號、上刀山表演、資水邊小溪旁的吊腳樓和風雨橋，讓我相信，這里就是苗瑤的祖山，是遷徙到周邊省市及東南亞的苗瑤文化的發源地。

　　身邊的資水如嫻靜的湘女悠悠流淌，青山倒映，偶爾閃過一片白楊林或平坦田園。難道在湖南的心臟地帶，曾經允許過這樣稻香魚肥的獨立王國存在？長在資水邊，拉過纖繩，用雙腳丈量過650公里整整一條資水的作家廖靜仁告訴我，資水的本性絕不是沉靜賢淑的女子，而是習慣興風作浪的大漢，它是湖南四水中最剛烈的一條河。河上有著七十二險灘，灘高浪急。有句民諺叫：資江河里有個鬼，三點麻雨漲大水。不知有多少駕著毛板船的水手把命丟在了河里。河邊的巖石上，還存留著纖夫們用腳掌摳出來的纖道。只是后來資水河上修起了好幾座水庫，炸掉了江中的巨石，資水才變成現在的溫柔模樣，才有了美麗的雪峰湖地質公園。

　　沿著這樣一條曾經剛烈的資水河深入，深入到茶馬古道，那“過灘哪——嗬嘿，不惜命哪——嗬嘿”的《過灘謠》還響在耳邊，南方最后一支馬幫的馬蹄聲卻驚醒了我的夢。哦，梅山是沒有路的，除了那喜怒無常的資水，就是眼前這樣山高林密的大山。伴著一條堆滿奇形怪狀石頭的峽谷，一條羊腸似的石板小道鉆進濃密陰暗的原始次生林里，馬兒馱著安化的紅茶、黑茶從這里翻過大山，下資水、進洞庭，到邊疆，漂洋過海。而今天，他們馱的是對這神秘的茶馬古道無限神往的游客。突然，密林中走出來七八個赤膊的漢子，中間兩個抬著一頭野豬，五六只獵狗歡天喜地緊跟著，浩浩蕩蕩下山去。

　　但只有穿過茶馬古道，登上安化與新化的界山大熊山，站在湘中第一高峰，海拔1622米的九龍池上，我們才能解開一個獨立王國存在4000年的地理謎團。四周山峰群聚，但長相各異，毫無章法地陳列著，你想看清一點玄機，卻愈看愈迷茫，愈看愈緊張。這些山峰如頭頭怪獸,呼嘯著向你狂奔而來，你陷在找不到一絲出路的瘋狂和絕望中。

　　是的，整個梅山地區就是這樣一個巨大的迷宮，僅安化1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72座，山峰里溝壑縱橫，48條大溪，1200多條小溪，溶洞密布，地下陰河相連。而新化，資水邊上的梅山龍宮（原叫藏兵洞）就是最好的藏身之所，是亞洲最美的地質博物園，有著“哪吒出世”、“遠古河床”、“玉皇天宮”、“峽谷云天”、“水中金山”五個驚世奇觀，也許古代的梅山人在這里安過家。

　　除了梅山人，只有兇猛的野獸敢在這里出沒。50年前，新化縣打虎隊還打死過10多只老虎。長沙動物園的那只引起轟動的華南虎就是新化奉家山的黃金城抓的，有7只老虎成為他的獵物。隆回花瑤的回云省老人，年輕時還單手夾死過一只金錢豹。

　　那么，梅山5萬平方公里的范圍里，到底有多少座布局詭異如兵陣的山峰？有多少個無法探知的溶洞？有多少條曲折的溪流？有多少只咆哮的猛獸？有多少還被大霧和森林隱藏的峽谷？

　　沒有人知道。當年，連燒殺搶掠如野獸的日本人到了梅山邊邊上，都戰戰兢兢不敢貿然踏進一步。感謝大自然，為梅山人構建了一個巨大的封閉的迷宮，使他們的“國中之國”得以依附存在。

　　三 紫鵲界梯田、虎形山石瀑、金竹山煤礦8萬畝梯田，一個秦人雕刻的世外桃源

　　在高高的雪峰山密林里，在洶涌的資水邊，梅山人靠什么生活呢？“上峒梅山趕山打獵，中峒梅山掮棚看鴨,下峒梅山打魚摸蝦”。但安化的辰山梯田、隆回的草原梯田、萬貫沖梯田，尤其是近年才被人所知的新化紫鵲界梯田，那神奇的梯田之海，質疑了梅山人的漁獵生活。

　　是詩人在群山間寫下的一行行自由詩，長句短句，一氣呵成；是作曲家譜下的交響曲，五線譜在山間飛舞,奏響美妙的天籟之音；是畫家隨意繪就的水彩畫，線條重重疊疊，鋪向山頂天邊。是誰在新化的水車鎮雕刻了這樣的梯田奇觀？是梅山人，是2000多年前的苗瑤人。它比云南哈尼梯田和廣西龍勝梯田更久遠。而它的灌溉系統更是令水利專家嘆為觀止，無塘無庫，無需挖溝引渠，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水有多高，田就有多高。是特殊的巖石土壤儲水滲水，加上人工的巧妙設計，才有了這媲美都江堰、靈渠的灌溉工程奇跡。

　　有了稻谷飄香，才有梅山人豐衣足食的桃源生活。

　　梅山有富足的礦產和工匠。至今，在漣源、冷水江都有豐富的煤礦、銻礦，譚談的《山道彎彎》，寫的就是金竹山煤礦。多個鄉鎮保留著古采礦、冶煉和制陶遺址，而冷水江市至今還有6位60歲以上的銅匠。這說明，梅山人掌握了先進的冶鑄技術，兵器制作技術，才滿足了“不與中國通”的封閉環境里生產生活的需要，直至公元1072年宋神宗大規模開梅山，才與漢民族融合。

　　聆聽溪水的交響，在綠色的波濤里飄浮，一不小心就闖入了新化與溆浦交界的奉家山古桃花源。再隨紫鵲界的8萬畝梯田峰回路轉，又盤旋至了隆回的虎形山大托瑤寨。站在高約400米、寬過一公里的石瀑下俯看點綴在山谷里的民居，遙想著安化與溆浦交界處的另一個秦漢桃源，驀然發覺，整個梅山地區就是一個巨大的世外桃源。生活在這里的梅山人只敬畏自己的神靈，他們既是樂山樂水的儒家盛贊的仁者和智者，又有著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道家氣質。

　　于是，梅山從歷史和傳說中漸漸豐滿，徐徐崛起，隨著交通的便捷，梅山必將高聳于天地間，讓我們不得不變俯視為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