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里的鳳凰
吳 清
只要提起那座美麗的小城,我的腦海里就會涌來一幅幅月樸、生動而又悠遠的畫卷,如此親切,如此難忘地伴隨著我倒童年一一再現……
陳渠珍的大宅院
沿著鳳凰廣場西門坡山勢拾級而上,有一座高墻大院。這座我心中朦朧、美麗而又神秘的大宅院,就是當年湘西王陳槊珍的“陳家公館”——“寥天一廬”。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里成了縣委機關的辦公地點和宿舍。
當你一跨進“寥天一廬”的大門,一棵高大、茂密的丹桂就會映人你的眼簾。金秋時節一到,那滿樹綠葉之中淡雅的桂花芳香撲鼻、沁人心肺。朝右繞過桂花樹,是小荷塘。黃昏來臨,池塘里的蛙聲此起彼伏。院子地面全由長方形紅砂巖條石鋪砌而成,正中為一井,周圍木結構廂房以回廊相連,回廊南面左_右各有一個弄堂連著兩個帶小天井的“二進間”,形成天井套天井,院中有院的建筑格局。這里無論門、窗還是廊柱,都是那樣精巧、雅致。廂房分上下兩層,我們那院樓上因久未住人,顯得有點陰深、凄冷,捉迷藏的孩子們,即使再膽大,也不敢走近二樓最里間的廂房,仿佛只要腳丫子一踏上那層樓板,就會從里邊沖出鬼怪來似的。
如今,我的樂園已經成了“永不回來的風景”,只孤單地留下當年門前那棵高大的桂花樹和那一絲絲若隱若無、漸去漸遠的桂花香……
麻婆婆的腌蘿卜
鳳凰的腌蘿卜是一大特色,我每次吃到這種零食,就會想起麻婆婆。麻婆婆是五保戶,無兒無女,她圓圓而慈祥的臉龐布滿了褐色的斑點,俗稱“麻子”。據說是她小時候害天花留下的,所以我們都叫她“麻婆婆”,反而沒人理會她到底姓什么。麻婆婆雖然滿臉的褐斑,但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害怕,她總是微笑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眼角、額頭上全是皺紋。我至今還記得她,當然不是因為她那張獨特的臉,而是她賣的腌蘿卜。那時,縣城街上哪有攤販經營的小吃呢?但腌蘿卜是除外的,到處都有,而最有名氣的要數麻婆婆的了。縣城人都知道,要想腌蘿卜好吃,一是選料,二是泡制,三是辣椒。麻婆婆選的紅蘿卜全是又大又圓又新鮮的實心蘿卜,空心蘿卜是絕對不要的,蘿卜洗凈后切成一片片厚薄均勻的蘿卜片,如手掌大小,然后就可開始泡制了。泡制的關鍵是酸水的制作,這是她的拿手絕活,密不外傳。如果直接從壇子里夾出來,那腌蘿卜扯起的酸水絲足有一米多長也不斷,讓人饞得直流口水。因為帶酸,吃的時候必須醮上辣椒粉才更出味。麻婆婆就住在廣場邊我家附近的西門巷里。(巷子的另一端有熊希齡先生故居。)每到夜晚,當巷子口那盞路燈亮起來的時候,麻婆婆拿著一把靠背凳,依著路燈坐下,擺上她那張四四方方、黑得發亮的雕花木桌,桌上放著一大臉盆酸水浸泡著的腌蘿卜,外加一大海碗調好的辣椒粉,幾雙筷子,幾個碟盤,腳邊兩桶井水,就開始了一天的買賣。不用吆喝,在廣場上玩耍的小伙伴們一下子全圍了上來,價格永遠不變,一分錢三塊,用筷子把臉盆里的腌蘿卜翻撿出來,放在白白的碟盆里,等著麻婆婆用木勺把香香的辣椒粉薄薄地攤一層在腌蘿卜上面后,就迫不及待地走到一邊,一手拿著碟盤,一手捏著腌蘿卜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拿起來,微仰著頭,張開嘴巴大吃起來。一剎那間,酸、甜、辣、香、脆的感覺在口中彌漫,直吃得我們兩眼辣出淚,嘴唇辣發麻,胃腸發燒才罷休。當我們嘴里嚷嚷著“好辣,好辣,麻婆婆分點酸水”時,雙手已經麻利地拿起另一個干凈的碟盤,從臉盆里舀出酸水咕嚕嚕地灌下了肚,又舀,又喝,這時,麻婆婆就喊起來:“鬼崽子,莫舀了,不許再呷了,我的酸水都遭你們舀完了。"大家才一哄而散,玩去了,嘴里還要念叨著那首童謠氣氣麻婆婆:“今天我進城,碰到一個人,滿臉的麻子笑呀笑死人,大的象臉盆,小的象星星……”念完就看麻婆婆的反應,麻婆婆卻不氣不惱,只是瞇笑著眼罵:“鬼崽子!鬼崽子!……”
補鍋匠滕代蒿
30多年前的鳳凰,提起補鍋匠滕代蒿,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他是鳳凰最后一代補鍋匠傳人,卻也是個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一個吃飽全家不餓的潦倒之人。當那一聲接著一聲“哐鐺、哐鐺”的銅板碰撞聲由遠而近地從巷子深處傳來時,街頭巷尾的孩子們就一溜煙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喊:“滕代蒿!滕代蒿!”補鍋匠不急,不惱,也不理睬,穿著他那雙永遠都不換的草鞋,戴著他那頂爛瓜皮帽,穿著他那一身臟得發黑、油得發亮的破衣裳,只顧往前走。從西門廣場走到道門口,從北門再走到南門邊街上,就這樣每天重復著相同的路線。他左肩搭一塊苗家人常用的麻織褡褳,右手拿著三、四塊用麻繩串起來的銅板。那銅板長約四寸,寬約兩寸,溜光發亮,走一步,銅板就“哐鐺”地響一下,這便是他的吆喝聲了。孩子們跟在他后面念叨著那首爛熟于心的童謠:“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學打鐵。”
這時只要弄子里的哪個婆婆伸出頭來,把腰門打開,滕代蒿就知道有鍋要補了,放下他的搭褳,從搭褳里取出他的補鍋行當:一些草木灰、一截茶樹做成的圓木柁柁、一塊凹凸的銅片、一些大小不一的圓形白“補丁”。滕代蒿在鐵鍋洞眼處,先抹一層白白的草木灰,拿起一塊比洞眼稍大的“補丁”,跟按圖釘似的,由里向外朝鐵鍋洞眼處使勁一按,再拿起那個茶樹圓木柁柁,沿著洞眼四周敲敲打打固定一番,末了,又用那張凹凹凸凸的銅片,在鍋底和鍋面來回反反復復地擦拭幾遍,咦,真難以置信,鐵鍋竟然補好了,用手摸一摸“補丁”處,幾乎沒有任何凹凸的感覺。補鍋家婆婆看了,總是滿意地給出兩毛錢,滕代蒿也不言語,接了錢,十有八九都會到雜貨店去買酒喝。喝得酩酊大醉時,就朝天罵娘,發泄著自己心中的那份郁悶和不平。罵完了,便依街而睡,常常尿濕褲襠而茫然不知,使得路人皆掩鼻而過。他為什么終身未娶?為什么總是喜歡喝酒?沒人知道,沒人了解,更沒有人想到拜他為師,跟他學一學那即將失傳的補鍋絕技。他仿佛一個帶著“哐鐺、哐鐺”聲而滿縣城游蕩的魂靈,得了錢就喝酒,累了就在他的家——城門樓上蜷蛐一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死的那一天。
游人游記